村上春树:小说这玩意儿,差不多人人都能提笔就写

我莫名其妙地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职业作家

想作为钢琴家或芭蕾舞者潇洒登台,就得从小培养,早早开始漫长而艰苦的训练。想成为画家也同样如此,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基础技能,最起码也得买齐全套画具。而想当登山家,则必须拥有超越常人的体力、技术和勇气。

然而小说的话,只要能写写文章,手头有一支圆珠笔和一个本子,再有点说得过去的编故事的本领,就不必接受什么专业训练,人人都能提笔就写。或者说,大致都能写得像小说的模样。也无须去大学念文学专业。什么写小说的专业知识,那玩意儿可有可无。

稍许有点才华的人,一上手就写出一部优秀作品来也是有可能的。以我自己为例好像有点难为情,但就连我这种人,也根本没有接受过关于小说写作的训练。

尽管我进的是大学文学院的电影戏剧专业,然而也有时代的原因,我几乎没有学到东西,不过是留着长发,蓄起胡须,打扮得邋里邋遢,四处彷徨游荡罢了。

我并没有想当作家的念头,也不曾信手涂鸦练习写作,然而有一天突发奇想,写出了第一篇小说(似的东西)《且听风吟》,拿到了文艺杂志的新人奖,于是莫名其妙地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职业作家。连我自己也不禁心生疑窦:“这么简单到底好不好啊?”不管怎么说,也实在是过于简单了。

如此写来,只怕有人会心生不快:“把文学当成什么了!”不过我纯粹是就事论事,谈论事物的基本形态。小说这东西,无论由谁来讲、怎么来讲,无疑都是一种兼容广纳的表现形态。甚至可以说,这种兼容广纳的特性就是小说朴素而伟大的能量源泉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我看来,“谁都可以写”与其说是毁谤小说,毋宁说是溢美之词

小说这种体裁就好比职业摔跤的擂台,不论什么人,只要心存此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参与进来。绳栏间的缝隙很大,还备有方便上下的梯凳,擂台也十分宽绰,一旁没有虎视眈眈的保安时刻准备阻止旁人登台打擂,裁判员也不怎么说三道四,台上的摔跤手—这里就相当于小说家喽——从一开始就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劲头:“无所谓啦,不管是谁,就尽管冲上来吧。”这该说是通情达理呢,还是性情随和,抑或是灵活变通?总之是非常粗线条。

然而,跳上擂台容易,要在擂台上长时间地屹立不倒却并非易事。小说家对此当然心知肚明。写出一两部小说来不算难事,但是要坚持不懈地写下去,靠写小说养家糊口、以小说家为业打拼,却是一桩极为艰难的事情。或许不妨断言: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该如何表述为好呢,因为其中需要“某些特别的东西”,既需要一定的才华,还要有相当的气概。此外,如同人生中其他事情一样,运气和机遇也是重要的因素。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它需要某种类似“资格”的东西。这东西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当然,有人是生而有之,也有人是通过后天艰苦努力获得的。

关于这“资格”,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而且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谈到它,因为那大体是一个看不见、道不明的事物。但总而言之,坚持做一个小说家是多么严酷的事情,小说家们都刻骨铭心、一清二楚。

我觉得,写小说似乎不是头脑活络的人适合从事的工作。当然,写小说必须拥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修养和知识。就连我这种人,似乎也具备了最低限度的思考能力和知识。嗯,大概是这样。但是,倘若有人直言不讳地当面追问:你真的确定是这样吗?那我倒真有些信心不足。

然而我常常想,才思过于敏捷或者说知识储备超常的人,只怕不适合写小说。因为写小说是需要用低速挡缓慢前行,去耐心推进的作业。我的真实感受是比步行或许要快那么一点,但比骑自行车慢,大致是这样的速度。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与这种速度匹配的思维活动。

在许多情况下,小说家是将存在于意识之中的东西转换成“故事”的形式表现出来。那原本固有的形态与后来产生的新形态之间会产生“落差”,便如同杠杆一般,利用这落差自身的能量来讲故事。这是相当绕弯子和费工夫的活儿。

脑海中的信息拥有一定轮廓的人,便不必将其一一转换成故事。径直将那轮廓原封不动地转化为文字往往更快捷,也容易让一般人理解。恐怕得花上半年才能转换成小说形态的信息与概念,如果原封不动直接表达的话,可能只需要三天就能转化为文字。要是对着麦克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许不超过十分钟就能完工。才思敏捷的人当然能胜任这种事,听众也会恍然大悟:“啊哈,原来如此啊。”总之,那是因为脑袋聪明的缘故。

当然,职业小说家中也有被称作天才的人,还有脑袋好使的人。只不过他们不单是通俗意义上的脑袋好使,还是小说式的脑袋好使。

然而依我所见,单凭那副好使的脑袋能对付的期限——不妨浅显易懂地称为“小说家的保质期”——最多不过十来年。一旦过期,就必须有更加深厚、历久弥新的资质来取代聪慧的头脑。换句话说,就是到了某个时间点,就需要将“剃刀的锋利”转换为“砍刀的锋利”,进而将“砍刀的锋利”转换为“斧头的锋利”。

巧妙地度过这几个转折点的作家,才会变得更有力量,也许就能超越时代生存下去。而未能顺利转型的人或多或少会在中途销声匿迹,或者存在感日渐稀薄。脑袋灵活的人或许会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

那么,对于小说家来说,什么才是“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如果允许我直抒己见,那与“创造力衰减”几乎就是同义。小说家和某种鱼一模一样,倘若不在水中始终游向前方,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写出一部上乘的小说,对某些人来说也并非多大的难事。虽不说手到擒来,也并非难以企及。不过,要持之以恒地写下去却难之又难,绝非人人皆能。正如刚才说的,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具备特别的资格。而它与“才华”恐怕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那么,该怎样分辨有没有这资格呢?答案只有一个:直截了当地扔到水里,看它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个说法虽然粗暴,不过人生好像原本就是这样。何况不去写什么小说(或者说本来就没写小说),反倒能聪明高效地度过人生。

尽管如此,还是想写小说、觉得非写不可,那就去写小说吧,并且一直坚持写下去。对于这样的人,我身为一个作家,会敞开胸襟欢迎他。

欢迎跳上擂台来!

上文来自《我的职业是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