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参加腾讯一个自媒体分享会,会后和一位朋友聊天。他说黄章晋和罗永浩将要在海淀剧院展开关于阅读的对话,主要是谈他们眼中的失望之书。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中国的书评界被太多假惺惺的溢美之词所包围,除了小圈子的互捧,就更多是文青自娱自乐的信口开河。这真是一种糟糕的现象。
我于是提及了何伟,他的《寻路中国》给我的2014年带来相当糟糕的阅读体验,《江城》相对还好,但和它所获得的巨大声誉并不匹配。这位朋友也说,《寻路中国》他根本读不下去。我终于碰到了一个同道。
购买《江城》和《寻路中国》时,我还特地和朋友分享,这似乎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儿,阅读何伟或能证明自己品味不凡。至少朋友圈内的口碑反馈多是如此。所以我在网上下单的时候,两本书就一起放进了购物车。中国记者的特稿写作,该被何伟甩掉几条大街啊?!我内心暗暗这样嘀咕。我期待着它能带给我阅读的快感。
很快我就后悔了。
看完《江城》的第一章“顺江而下”,我发现它就是流水账,没有传说中的好文笔,只是在文本的建构上略有考究。我把它扔在了一边,每次看到那帧黄色调为主的封面,就摇摇头,嘴里诅咒一下朋友们的品味:这究竟还是一个乌合之众组成的时代,大家都喜欢人云亦云罢了。
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群体中的所有个人终将表现出同样的状态,群体中的某一个人对真相的第一次歪曲,构成传染性暗示的起点。暗示的信息经由群体无意识轻信的哈哈镜放大,呈弥散效应迅速地传递开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偶然兴起,拿起《江城》翻了翻,读完第二章《有中国特色的莎士比亚》,觉得有点意思了。这一章和接下来的《跑步》其实是全书的最高潮,中西文化的碰撞,美国志愿者与涪陵地方官的斗智斗法,都在这里得到活灵活现的体现。而后,就和第一章一样,虽间或有灵光一闪的片羽,但整体上只是在平庸地饶舌。
难为译者了,很多无趣味无意义的鸡零狗碎,也都翻译了过来。如果何伟知所节制,或出版编辑懂得取舍,将全书砍掉三分之一——或者再更多一点,这本书的价值应会更为凸显一些。像现在这样,它更像一个精力旺盛的自恋文青在日记本上,话痨似的巨细无遗记录着泥沙俱下的日常遭际,筛孔有点大。
以第十一章《又一春》的第二部分“长江”为例吧。开头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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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大江是走出重庆最快捷的通道。这座城市新修了一个机场,一条高速公路。完工于1952年的铁路尽管日渐老化。在当时却是技术革新的产物——也是解放后,毛泽东的得力助手邓小平在大西南取得的第一项伟大成就。但长江上的状况一点也没有得到多少改善。火车很慢,道路交通糟糕透顶。因为污染严重,河谷里总是大雾弥漫,飞机经常晚点。长江航运的便捷由此显现,不管方式如何,这种便捷今后仍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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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开头,绝对谈不上精彩——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吧。这和《江城》整体上的气质相一致。接下来,他用了一页半的篇幅讲船舱上的一次吵架,又用了近两页的篇幅谈论路上遇到的风景,文笔和我刚才引述的那段相类。最后的两页,主要描述船舱内的一对青年情侣入睡前的言行,穿插着沿江的见闻,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文笔明显好了很多——用心的时候,何伟的确展现了写作的才华。
将近4000字,差不多是我所在媒体一个版的容量,它在《江城》里是以独立章节出现的,但我几乎敢说,这篇稿子交上来,如果抹去作者名字,没有一个编辑会认为它是一篇值得刊发的特稿。换言之,我认为我所在媒体的深度周刊所刊发的每一篇特稿,都远胜该文。
一般而言,记者的报道需要体现一种距离感,这影响了报道的可读性。特稿是个例外,常以第一人称行文,增加了趣味与可读性,但一篇出色的4000字特稿,如果漫无节制地铺陈——如《江城》“长江”章节那样,怕是4万字都打不住。
《江城》唯一能吸引中国读者的地方,是一种他者的视角。作为美国志愿者,扎根在重庆涪陵的一所院校,他将许多中国人习焉不察的细节予以放大,令人读后莞尔。很多外媒记者写过类似的短文,都饶有趣味。
何伟的文章如果足够节制,当然也有卖点。但很难说《江城》展露出某种卓越的识见,即便剔除他人云亦云描述“飞夺泸定桥”这样假历史的桥段不谈——何伟没有这种甄别能力也很正常。这本书也没有多好的文本表现,究其实,它只是一种抖机灵的段子式特稿。仅此而已。现在它带给我最大的问题是,在朋友圈慕名购得打了120分的书,读后却发现其实也就勉强60分。
另一本《寻路中国》,我看完了一章,115页,将近全书的三分之一。我决定不再读它。公允地说,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此篇失望之书写的应该是《寻路中国》,因为相较而言,《江城》的确算是一本好书了,毕竟它是何伟的第一本书,写的也是长期扎根教学生活的异域小城,无论是新奇趣味性还是深入程度,都不是租个车各处跑跑浮光掠影地记个流水账所能比拟——如果先读了《寻路中国》,我或许也不会以“流水账”来定义《江城》了。
这给我两个教训。第一,对没读过书的作者,不要同时买他两本著作。第二,朋友圈人云亦云的口碑有时也不可靠。我又开始想念勒庞的《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