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凰

仁桢第一次见到言秋凰,是民国二十五年。她记得清楚。

她是在十条巷的巷口看到言秋凰的。她先看到的是父亲冯明焕。父亲清癯瘦高的背影,还有颜色有些发旧的墨蓝绸长衫,都很易辨认。

按理,她下学很少走过这条巷子。这一天,是因为突然很想吃“永禄记”的糖耳糕,便缠着二姐拐到了这里。这时候,她觉出仁珏的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几步之遥,她本能一样,唤了一声,“爹”。

仁珏原本僵在原地,听到这声却手里一紧,牵着她就要转身。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也是本能一样,明焕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

仁桢看到父亲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无内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竟然挪动不开。却见对面的陌生女人,迟疑了一下,脸上泛起柔和的笑。女人款款地走过来,躬下了身子,对她说,我没猜错,这就是桢儿。老听你爸说起你。

仁桢闻到一阵不知名的香气,从这女人身上弥漫过来。这香味十分丰熟温暖,竟让她不觉间嗅了一下鼻子。

没有等她回答,女人站起身,轻轻说,这位是二小姐吧。仁桢看见姐姐却昂一下头,将眼光偏到一边去。

仁桢觉得二姐的神情,未免有些不太礼貌。她便和事佬一般地开了口说,请问,你是谁?

女人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牙很美,细密如同白色的贝壳。她执过仁桢的手,打开,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字。仁桢也笑了,因为手心很痒。

她说,这是我的姓。

你姓“言”啊。仁桢辨认出了这个字,很兴奋,原来这还是个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们都叫我言小姐。

言小姐。仁桢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声音的绵糯,是很符合她对“小姐”这个词的想象的。这称呼应该是有些柔和娇,带有着被呵护的成分。她觉得自己和一众姐妹,性格里都有些铿锵,便似乎当不起。这女人,其实穿戴是很朴素的,甚至脸上并没有妆。但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却有跌宕。一层层的,最里面一层,是种懒懒的困意,却有要讨好的意思。当仁桢看出了这层意思,就突然在心底生出好感来。

她就从身边的袋里,取出一块糖耳糕,放在言小姐还摊开着的手心里,说,请你吃。

女人说,是“永禄记”的吧,我最爱吃,就不客气了。说完又笑了。这一回,仁桢因看得仔细,发现这自称小姐的人,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纹路。

女人回过身,仁桢看见她松绿色的旗袍,簌簌响了一下,随着身体的扭动泛起波澜。女人说,冯先生好福气。令爱年幼,已是知书达理。

又说,不知道我后天的大戏,桢小姐赏不赏面来呢?

这时候,仁桢突然惊觉,这女人便是活在家人口中的“戏子”言秋凰。这实在是有些意外。跟着父亲,看过她演的一出《思凡》。台上那个人的光彩,身段与唱腔,美得不可方物。虽则长辈们提起这个名字,口吻都十分微妙。但在她心里,却好像是仙界下来的一个人。然而此时,立在眼前,却让她意外了。这意外是因为,这女人的家常与普通。仁桢甚至注意到,她手袋上的一粒水钻,已经剥落,拖拉下一个很长的线头。于是整个人,似乎也有些黯淡了。

也在这一剎那,她发现,在她与言秋凰对话的过程中,父亲与姐姐,保持了始终的沉默。

多年以后,仁桢想起她与这女人的初遇,仍然觉得是美好的。哪怕此后,她的记忆受到历史与他人的改写。但对这个场景的重现,她会在心底荡漾起一点暖。女人的面目日渐模糊,令她对曾发生的事情,有些不自信。她会寻找一些只字词组,让那个下午重又清晰与丰满起来。

她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看到了女人的照片。报纸有些发脆,她将它小心地铺展开,因为老花,她不得不弯下腰,让自己与报纸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在那个时代,这张照片算是拍得十分好。言秋凰烫着波浪的卷发,顾盼生姿。虽然是一贯的明星的样态,几乎有些刻板。但并不见一丝造作。笑得也好,并且在这含笑的眼睛里,她又看见了当年的那一点“讨好”。这让她心里动了一下。

对于言秋凰与父亲的相识,仁桢有许多的想象。直至长大以后,她仍然觉得,这想象的诸多版本,并未有一个是真正可说服自己的。

她每每想起十岁的自己,当初与父亲践约去听言秋凰的大戏,实际便是这想象的开始。

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重新整修后的“容声”大舞台。在襄城的地界上,出现这么一处地方,多少堂皇得有些不真实。门里悬着半人高的灯笼,一字排下来,上书“玉楼天半笙歌起,蓬岛闲班笑语和”。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镶满了各色脸谱,生旦凈末丑,一应俱全。并不缭乱,仿若色系。因间中自有秩序,便顿然气势非凡起来。进了去,才是别有洞天。椭圆形的舞台已扩建到了数十尺。台前蒙了重重的迭帐,紫天鹅绒制,光影在灯底下熠熠地波动。座位排了二百来个。前排照老例儿自然是花梨酸枝的太师椅,八仙桌。却依墙又摆了几只镶了软垫的贵妃短榻,布局一时之间中西合璧起来。仁桢看着新鲜,并不知道,这是为城中几位军界要人的姨太太特设的,只嚷着要去坐。父亲明焕没理会她,嘴里轻声说,这角儿还没几个,倒先把京城里的派头学来了。

说着便牵了她的手,上楼去。巴洛克式的转角楼梯,通往楼上的包厢。这包厢是几个有名姓的大户留下的。多是为携了家眷,免得抛头露面,图个清净。冯家是长期包了一个。可是这一日,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父女俩。仁桢便站到了椅子上,手扶着栏杆往下面张望。看着底下人头攒动。见过的没见过的人,来来往往,作揖打招呼,寒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也十分热闹。她正看得真切,明焕却将她抱下来,说,小心栽了跟头下去。你不是孙猴儿,到时爹可没有筋斗云来救你。

说着鼓点便响起来。开场的是一出武戏《挑滑车》。角儿刚上来,亮了一个相,便跟着有喝彩的声音。这折戏用来热场,是极好的。说的虽是个鲁莽的英雄,倒也十分的有作为,观众便会投入。扮高宠的叶惠荃,据说是“金陵大武生”赵世麟的弟子。赵虽是长靠优于短打,行家云其拙于翻扑。但仍有许多看家功夫,像是大靠夹鞭,飞脚三越,都是旁人不会的。一一传给了这弟子,便十分的有看头。而这叶惠荃因为后生,英武逼人,眉宇间又有些富贵气。肩上四支蓝色令旗,上下翻飞。倒真将个少年气盛的王爷将军演得很像一回事。仁桢对这一折戏并不陌生。小时候听父亲讲《说岳全传》,内容是熟透了的。说起来,她总是对这高宠有些同情,怪岳武穆不近人情。将个少年人逼急了,终于有些头脑发热。可又真是有本事的,替岳飞解了围,却不得善终。为了打外面的人,死自己人是可以。可这样死,终究是有些无谓。所以,仁桢看这出就十分入戏,每次高宠一得意,仰天而大笑,她便心里捏一把汗。想着他离死期不远了。当挑了第十二辆滑车,见他直挺挺地倒下。仁桢就如释重负,然后又惆怅得很。她再惆怅,底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角儿经不住央求,又活生生地出来谢了一个幕。这下倒真显出了她自己的傻来。

可终究是分了神,为了这个死而复生的英雄,下面就有些看不下去。不知为什么,演到中央,插了一折昆曲《风筝误》。明焕叹了口气,说,“花”“雅”合流,也真是没有规矩。昆曲的唱腔持重靡绮,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便是有些闷。所以,当一个面相很老的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仁桢险些坐在椅子上瞌睡起来。但好在他身边还有个书童,倒是很活泼可喜。只看着他手执着一只风筝,在那里长篇累牍地对书生讲着大道理。可是仁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精神终于涣散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折《三岔口》,本是仁桢十分爱的。加之扮了任堂惠的小云昌,在当地也算是一个角儿,台下便很起了一些反应。明明是大亮的一片,戏中的两个人却要装着在乌漆抹黑间,不明就里,摸摸索索地打斗。却是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每看这一出,仁桢就在心里恶作剧,盼着两个人,不由己地撞到一处去。只是今天有些分心。打到最紧张的时候,刘利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她便又向对面望过去。少年人神情凝滞,眼里依然没什么内容。仁桢便想,真是一个木头人。这样想着,就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

任堂惠与刘利华还未和解,仁桢却听到些骚动的声音。忽然却又静下来。她引了引脖子,朝底下看过去。什么也没瞧见。人们却一水儿地往后场望。再接着,望的人都陆续低了头。她就看见,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兵士走了进来。打头的是个日本军官,个头儿不高,只看得见清瘦的背影。走路垮着一边的肩膀,也并不挺拔。他信步走到台前,台上台下,一时之间,都停止了动作,鸦雀无声。舞台的马老板赶了来,给这军官鞠了一躬,表情很是惶恐,只连连说:少佐驾临,有失远迎。

军官站定,行了一个军礼,仁桢却并未听到皮靴上马刺撞击的声音。只见他将手慢慢放下来,说道,客气话就不用说了。上次在天津,未听上梅博士,深以为憾。今天言小姐的演出,是不得不来捧场了。

他的中国话十分地道,北方腔儿,带着些喉音。虽然字间仍有生硬,暴露出了他是个异族人。仁桢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正恍惚,待他侧过脸,便立时间认出来,是几次三番到家里来的和田少佐。甚至有次她下学回来,竟和他打上了一个照面。这少佐的脸相,和她想象中的日本军人,并不十分相符。青白脸色,眉目疏淡,却长了茂盛的卷发。那回他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放在手心里,冲她笑一笑。这些花花绿绿的东洋糖块,让仁桢迟疑了一下。但是,慧容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去了。

这时候,和田少佐将身上的斗篷缓缓解下来。里面并不是军装,却是一袭青布的长衫。在他摘掉了军帽的一剎那,简直像变戏法一般,迅速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国男人。

他冲马老板一拱手,马老板立即会意。并不等有什么交代。坐在前排的几位当地的所谓贵人纷纷站起身来,虚弱地笑一笑。被伙计引到后面一排坐去了。和田与他的部下,便要落座。贵妃榻自然也空了出来。女眷们看着男人们站起来,都有些紧张,亦步亦趋。然而有一个很年轻的,是联合准备银行秦行长新娶的续弦。大约是平日里给宠惯了,有些不知厉害。别扭着,就是不愿意走。男人作势不管他。眼见一个日本人走过来,她才慌乱着站起来。旗袍竟挂到了扶手,拉扯不开。那士兵嬉笑着,将手按在女人不慎露出的大腿上。女人惊叫了一下,躲开去。士兵正嘟噜了一句什么。和田走过来,看了士兵一眼,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十分响亮。士兵被打懵了,捂着脸。这一巴掌太突然,倒好像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热辣辣的。

仁桢被这巴掌打得有些惊怕。他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明焕袖着手,低下头也正看着她。她再抬起头,却看见对面的包厢里,那少年的脸色。他仍是端坐着,眉头却微微地蹙着,眼睛里有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