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人的逆袭——评萨拉马戈《双生》

《双生》

[葡萄牙]萨拉马戈 著

 

黄茜 译

 

作家出版社,2014年2月版

 

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这本《双生》,中文只有18万字,但读来仿佛有36万字。薄书变厚的原因,除去行文风格,最主要的,恐怕还是作家对题材的处理方式。1998年,瑞典皇家学院的诺奖授奖词中提到,萨拉马戈“用想象力、同情心和反讽所维系的寓言,持续不断地让我们把握到捉摸不定的现实”。没错儿,正是这样的寓言特质——象征味十足而余韵悠长,提供文本阐释的多种可能性——才让人时时掩卷、停顿,沉思作者的微言中,蕴含了怎样的大义,帮助我们把握到了怎样的“现实”。

《双生》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某一天,阿丰索从一部碟片中看到了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个人只是一个跑龙套的配角,名字被挤在一大堆群众演员的名字中。于是,阿丰索从大量碟片中推测出这个演员的艺名,写信给电影公司索要演员的真名(克拉罗)。但他为了不留把柄,以女友玛利亚的名义写了这封信,他又无法确定与她的最终关系,所以向她隐瞒了这件事。从阿丰索向克拉罗提出见面的那一刻起,整部小说的结构出现了一种近乎噩梦般的双生构造:克拉罗同样向妻子埃莱娜隐瞒了这件事,像阿丰索那样乔装之后陷入身份认同的危机,小心翼翼地窥伺、暗算对方,尾随、垂涎、染指对方的女人……这样的双生结构同样催生出双重人格、双重生活,但它们的归宿却是同一的:地狱。

萨拉马戈写此书,需要克服这样一个问题,即这个看来如此荒诞的故事,如何与现实实现无缝对接?如何才能让读者不觉荒诞,反觉真实,甚至有种惺惺相惜的认同感?这就牵涉到小说虚构与真实之间的关系。纳博科夫曾在《文学讲稿》中探讨过这种关系:“就小说而言,或人或物或环境的真实完全取决于该书自成一体的那个天地。一个善于创新的作者总是创造一个充满新意的天地。如果某个人物或某个事件与那个天地的格局相吻合,我们就会惊喜地体验到艺术真实的快感……对于一个天才的作家来说,所谓的真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须创造一个真实以及它的必然后果。”

同样,萨拉马戈成功地创造了这样一个“真实”,它“自成一体”,充满了实验小说的趣味,和现实主义的张力。他用双生的道德意义来区隔主人公与世界的联系,使其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之中;同时,为了立起这个封闭环境的骨架,他在其中填入了大量的血肉,亦即严密自洽的人性和生活的逻辑。他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书中一对双生人说谎、乔装、固步自封,成为精神上无根和漫游的囚徒,并非哲学上的凌空蹈虚,而是由他们需要承受的这样一个封闭环境必然导致的道德和思维界限造成的。有趣的是,当他们在一根线似的思路中团团打转时,恰好屏蔽掉本来与之平行的另一个双生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们的伴侣,玛利亚和埃莱娜,稍稍抖露一下才智和幽默,都足以让我们大吃一惊,可见如她们男人那样的个人主义者在主张话语权时是多么以自我为中心。

值得注意的是,萨拉马戈对语言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有深刻的认识。他说“和人们通常认为的相反,帮助我们通往伟大的、戏剧性的谈话的词语,往往也是谦逊、寻常、普通的”,而书中的主人公,为达自己远非光明的目的,无论对己还是对人,用的都是与谦逊、寻常、普通无涉的“大词”。阿丰索何以向玛利亚撒谎?是为了不让玛利亚卷入不幸;克拉罗为何勾引玛利亚?是因为阿丰索的出现惊吓到了埃莱娜,克拉罗不得不“讨个说法”。我们看到,在萨拉马戈刻意创造的诸种语境(利他、人道、美善、正义,等等)中,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使词语背离它们本来的意义,而双生出与之不同乃至截然相反的另一层意义。这使我想起庄子批判礼教的著名论断,“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我们堆砌词语,整饬语言,初衷是为了信之、矫之,最后只是为了在它们的名义下,理直气壮地窃之。

小说后半部,克拉罗以向玛利亚道出真相来威胁阿丰索,后者只好同意克拉罗以他的名义行无耻之事;为了报复克拉罗,阿丰索同样穿起克拉罗的行头来欺骗埃莱娜,两人互换身份,到头来既伤害了别人也失落了自己。至此,小说的道德寓意已经豁然显现,主人公愈是力求确定自己作为“独一无二”个体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要抹杀对方的存在意义),就愈是在背信弃义中失掉这种意义。具体到阿丰索,他对双生的拒绝和对独一无二的矜持,实际上都是形而上的,他所能想到的,只是另一个复制人取代他成为他女友的情人、母亲的儿子,让他产生的一种被排斥的多余人感觉。但他从来没想到,对他的女友和母亲来说,他从来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所谓爱,所谓精神寄托,都不是一个与你在外表上相同的人能够轻易共享和承担的。

可惜这样的觉悟总是来得太晚,萨拉马戈显然也不愿炖个鸡汤来抚慰人。萨拉马戈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质,就在于作家一旦启动小说构造中某个精密的零件,整部小说就会如多米诺骨牌一样自行推动和发展。作家为何强调阿丰索离婚七年?就是为了让玛利亚发现冒牌的阿丰索(克拉罗)指头上那圈明显的戒指印,这一细节直接为他们反目且双双横死埋下伏笔,也使阿丰索从此背上沉重的道德负担——为了使丑闻不致曝光并伤及更多无辜,他必须以克拉罗的名义活在世上。作家为何在小说中两次提到阿丰索当初询问演员名字时,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打探?我们只道是一个粉丝,却不料这枚看似无关的楔子,最后竟然使阿丰索想要赎罪的欲望,变得岌岌可危。此君打电话给阿丰索,就如当初阿丰索打电话给克拉罗:哈啰,老兄,请问你是演员克拉罗吗?然后是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相貌、同样的身材——整个一个首尾呼应的回环结构,命运又敲响了不祥的战鼓!萨拉马戈在小说构造上的精心安排让人不由想到E.M.福斯特,他们不轻易浪费任何一个细节的匠心,常常敬业得能让人掉落一地的鸡皮疙瘩。